淮北农家非常看重过年。乡谚说:“吃罢腊八饭,就把年来办。”庄稼人风雨寒暑苦了一年,勒紧了裤带省吃俭用,省下几张票子一把铜板,只有到了过年时才舍得拿出来算计着花。有钱人家杀猪宰羊,自不用说。一般人家只要不是大灾之年穷得断了炊,也得狠张罗一通。宰几只鸡鸭、割点肉是少不了的,还得打粉、磨面、炸丸子、做豆腐、生大麦芽熬红芋糖、炒花生南瓜子,直忙得家家的灶膛里烈火熊熊,村村上空青烟缭绕,男女老少都浑身冒汗,才算有点儿过年的味道。
旧时乡间商业很不发达,十里八里才有集镇,还不是天天都开市,多的10天也只有4个集。每逢集日,集镇上所有的店铺都大开店门。各村的小贩,四乡的农家也都提篮挑担推车,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涌来。或买或卖,或既不买也不卖,到人堆里挤一通,到铺子里摊子前看几眼,也算赶了一回集。农村里的集市,除了贸易,还是庄稼人凑热闹、找乐趣的地方。
进入腊月的集市都可称作“年集”,而年味儿最浓烈的是腊月二十之后的几个集日。年集的热闹那是平常的集市无法可比的。不去赶赶年集,那简直是一年的憾事。
年集上,各家坐商店铺,提篮挑担的行商小贩们都早早备足了货物,四乡里的农家也纷纷挑来各种鲜嫩的蔬菜。集上的和乡间的各种作坊也都连天加夜地赶工,做出粉丝、豆腐、黑白豆干、千张、芝麻糖、米花糖等吃物,贩来的菜刀、锅铲子、擀面杖、黑瓷碗和竹木筷子等居家用具,香烛、鞭炮、黄表纸做成的多种祭物,统统摆上摊子。屠户们也都把整扇的猪、牛、羊肉高高地挂在肉架上,汤锅煮得热气蒸腾,香味飘满集市。更有南北各路行商,贩来各地的杂货,其中有不少平时见不到的稀罕物件。
农家少年们极向往着过年,一进腊月就扳着指头数日子了。腊月好漫长啊。腊八、二十三祭灶是两个小年节,而二十三一过,送走了灶王爷上西天,迎年的兴奋劲也逐步达到高潮。这时年集也正在火热之时,我们哪里能在家里待得稳当?一趟又一趟地跟着大人或邀上几个小伙伴去赶年集。对于我们这过高的赶集热情,长辈们并不阻止,大冬天家里地里都没活干,随你野去。我们的腿脚绝对的自由,可口袋里却空空如也,没有一个铜板。反正我们赶集一不为买、二不为卖,只为找热闹。
热闹的年集上自有我们的去处。走江湖的艺人们的演出、拉洋片演“西洋景”的、说大鼓书唱丝弦的、耍把戏变戏法的,吹糖人、捏面人的,敲着铜锣骗猴子爬杆的;还有以唱或打为招徕的各种行当,耍把戏卖大力丸的、逮“牙虫”拔牙的、卖老鼠药的,都使劲地敲打自己的家伙,亮着嗓子吆喝。那五行八业、南腔北调的吆喝,各有自己的腔调,自己的念词,喊得有声有色,展示着一幅浓墨重彩的乡村社会风情画。乡村的年集,那是一首旋律动人的歌,意境醉人的诗……
记得喊得最响的是卖老鼠药的。那位自称“耗子王”的卖药人其貌不扬,小脑袋,两只眼睛溜溜的圆。他的吆喝用的是唱戏的道白调子:“列位乡亲,又有半年没见了。那位乡亲问了,耗子王,你这一向云游到何方去了?实不相瞒,在下夏秋两季南下云南,闯码头拜名师,为乡亲们讨来了天下无二的治鼠灵药。云南云南,远在天边,车船步行路上千劫万难,来回走了九九八十一天。所以就让各位乡亲久等了!也让乡亲们多受了老鼠这小畜生的遭害,兄弟对不住大伙,这厢有礼了!”他双手抱拳在胸,躬身向众人作揖,接着便拉着长腔唱起来:“这半年俺没来,老鼠多得上锅台!这半年俺没到,老鼠多得满屋闹!”唱了几句又高声叫喊一声:“现在好了,专拿老鼠小命的耗子王又回来了!带着神验灵药回来了!”接着他又唱起他的药来:“大老鼠吃了蹦三蹦(意为连四下都蹦不了就死了),小老鼠吃了当时就不能动。一个沾上俺的药,成窝的耗子全送命。”
再走几步,那边是卖针的。一幅白布铺在地上,摆满了从缝麻袋的“包针”到缝被做衣裳、绣花所用的各种规格大小不等的钢针。他手托一方泡桐木板,对着众人唱着:“当家人来买当家货,浪荡之人乱吃喝。半斤烧酒灌下肚,哪如买针用处多。缝缝补补老婆喜,插花绣凤闺女乐。酒醉胡言又乱语,家人见了把嘴撅。买包钢针回家去,闺女媳妇都乐呵!”
与当地的乡音相辉映,那边又响起了硬邦邦的山东侉腔。那是推小车的山东客在喊:“火刀火石火筒子——山楂黄梨柿饼子。”经营这些货色几乎是他们的专利,本地绝无出产。他们在小集镇上的大车店里宿下,大通铺铺上厚厚的麦秸,加上一条薄薄的被子就安下身来。他们进了腊月就来到本地,天天四处赶集,做一个腊月的买卖,年根儿时才卖尽货物赶回山东老家去。
旧时农村缺医少药,所以治内病外伤的“大力丸”、狗皮膏药等也都很有市场。乡下人患牙病的人多,“牙痛不是病,痛起来要人命”。而中医似乎又没有专门的牙科,所以年集上那些拔牙、“逮牙虫”的江湖郎中也挺招人。只是当时我不明白,为什么卖药物都是一伙使枪弄棒的人?长大了后才明白,其实那也是一种招徕手段,用现代的时髦话说,也可以算作一种“广告语言”。同时,这些浪迹天涯的江湖客,也需要一点护身的功夫和器械。
这些文武把戏看过瘾了,就挤到卖“门神”的摊前去看大红大绿的木版年画。红脸秦琼、黑脸尉迟敬德一脸肃穆、威武的神情,手里握紧了家伙,让人相信他们定能忠于职守,保护家门平安;留着三绺胡须、慈眉善目的灶王爷没有一点儿神的威严,对着你笑,让你想起慈祥的老奶奶;骑着麒麟的送子娘娘,擎着净瓶的观音娘娘这些女神们都是一身春风、一脸吉祥……有的画摊上还摆着许多泥捏的上了彩的娃娃、花狗、花猫、寿桃等泥塑玩意儿,或精细或朴拙,都极传神,令人喜爱。在贫瘠的乡村里,这些就算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堂盛大的艺术展览了。
有这么丰富多彩的节目,赶一个年集,不买不卖,也得半天的时光。集散时,肚子里空空,手上空空,可心上却十分的满足。
长大后,从上学到参加工作,进城几十年,再也没有赶过“年集”。现今,过年吃用物什日益丰富,再没有少年时的窘迫,可也没有了往日的那些欢乐。随着年纪的增长,年复一年,一进腊月,我就会想起少年时故乡那热热闹闹的年集,这是我的一种乡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