龟田没出河沿儿村,就抓住了一个,是水生。
水生这些天可愁死了。水生在河沿儿挣扎了半辈子,只凭着一身好水性当了个船工,以船份儿养活一家老小,现挣现吃,不像那些有三亩五亩土地的,大麦二秋收拾下来,多掺些糠糠菜菜,还能攒下个升升斗斗。自日本兵占了河边,断了摆渡,水生一家就算线绳扎了脖子。村里人四散走了,他没走,他知道穷汉没亲戚,就带着一家人在芦苇塘、沙岗子里头转。饿了,就吃猪尾巴菜、酸溜溜,采雨后的蘑菇填肚子。有时在水坑里摸到些鱼虾,草丛里捡到一窝两窝野鸭蛋,就如同过年了。时间一长,人就垮了,躺在地上不愿起来。水生不能眼看着一家人活活饿死,就想冒死碰碰运气。他猜想,不管局势多凶险,总还是有人要过河的,船没了,他可以背,以他的水性,背个人过河毫不费力。如能背上一两个人,挣上些钱,买些盐和粮食,一家人就能渡过难关了。他把想法和媳妇说了,就钻出树桁子。摸进村,肚子饿得实在难受,就想找点儿吃的长长劲。好不容易在一家院里找到几棵茄子秧,秧上结着几个嫰茄包子,他如获至宝,拧下一个就往嘴里塞,茄包子还没完全吃下去,就被龟田捉住了。
龟田面对这个瘦小枯干、弯腰驼背、满头白发的人,不屑一顾,用军刀一指:“你的,这个村庄的?”
水生望着一群用刺刀指着自己的日本兵,首先感到的是恐惧。他知道这些日本兵比恶狼还凶狠,他亲眼见过他们怎样的杀人放火,怎样的烧房抢东西,现在落在这些畜生手里,八成是死定了。面对顶到胸口的刺刀,水生想到了躲在沙岗子里的病老婆,想到了几个未成人的孩子,浑身禁不住的颤抖,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。
“太君问你话,你他妈哭什么?”胡耀祖狠狠搡了水生一把。
龟田见状哈哈大笑:“中国人,胆子小小的!”然后用手拍拍水生的脸,“你,游水的?”
水生还没从痛苦中清醒过来,木然地望着龟田说不出话。
“八嘎!”龟田一巴掌搧在水生脸上,“不说话,死了死了的!”
“太君问你会不会游水?”胡耀祖在旁帮着问。
水生懵懵懂懂地点点头。
“那好,你听着。大日本皇军要过河,你给找个水浅的河段。办好了,太君有赏。耍花招儿,小心脑袋!”
水生又点点头,在胡耀祖的示意下走出院子。
水生走在街上,望着一处处断壁残墙,想着无家可归逃难在外的人们,由乡亲们又想到奄奄待毙的老婆孩子。他知道,日本人叫他探河,是要过河去杀河南的人,烧河南的房,这帮兔崽子在河北糟害够了,还要去河南糟害。现在自己被他们抓住,是不会有活路了,他听人说过,日本人抓人带路,带到地点就把人用刺刀挑死。既然活不了,就更不能帮日本人杀中国人。水生爬上大堤的时候,一个主意在心里打定了。
站在堤顶,河滩里的一切尽收眼底,滔滔河水滚滚东去,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白光。往下一里远近的水面上,腾起一片浓浓的水雾,那就是令人生畏的“王八坑”。水生在龟田的逼迫下,走下大堤,脱掉衣服,赤条条进入河中,没走多远,一下就没了顶。好一会儿,水生从下游十多丈远的地方钻出来,爬上岸,冲龟田大喊:“不行,水太深!”
“哪里的浅?”
“那边!”水生用手往下一指。
“开路!”
水生领着龟田走出半里远:“这儿水浅。”
龟田命水生下河,又指挥跟来的士兵架起机关枪,用王八盒子指着水生:“逃跑,死了死了的!”
水生慢慢走进河中,不论怎样摇摇晃晃,跌跌爬爬,河水最深只到腰部。
水生从对岸走回来,龟田派人报告毛利。
毛利坐着坦克来了。听了龟田的报告,看了水生一会儿,又看了大河一会儿,决定水生领路,坦克跟着下河,再探虚实。
水生在前摇摇摆摆地走着,水深不过肚脐眼儿。坦克慢慢跟在后面,车顶的盖子敞开着,一个日本兵探出半截身子,持枪监视着水生。
突然,水生一个趔趄,栽入水中没了影。坦克上的日本兵还没弄清怎么回事,坦克猛地往下一沉,河水没过了塔顶,人也就被卷出,顺流而去。
堤上的毛利和龟田大吃一惊,明白上了中国老头儿的当,忙命开枪射击,可哪里有中国老头儿的影子,只有那辆坦克被水冲刷着慢慢往下溜,溜着溜着溜进那片水雾,訇然一声没了踪影。
三里多外的河滩地里,水生赤条条躺在柳棵子下歇息。他用踩水的功夫欺骗了日本人,把日本人的坦克引进深沟,冲进了“王八坑”。 躺在柳棵子下的水生浑身无力,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,后怕得哆嗦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