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来许多年,别人问起我是哪里人时,我都会老实地回答:“云南丽江”。但是,每次当我脱口而出“丽江”二字时,都会引来一声声的感慨和羡慕——常常是我这边话音未落,对方就蹦出一句:“丽江啊?!那可是个美丽的地方!”如果话题还可以继续,我会索性接着把家门前的程海湖描述一番,于是,三五个人里面,就总会有那么几个人问:“生活在那么美丽的地方,你还跑出来干嘛,真是想不通啊……”
无论是在杂志、文章,还是电视节目中,但凡提及“丽江”这两个字,紧随其后的多是赞叹的语气。但实际上,一些关于丽江异域风情、山水田园、神秘文化等等的描述,都是不熟悉丽江的人头脑中的想象,并不是丽江真正的模样。不得不说,对丽江真正感兴趣的人,并不是很多。对很多去过丽江的人而言,他们感兴趣的是“小资天堂”、“人间仙境”、“高原姑苏”,让他们感到心醉神迷的,多是他们自己对丽江长久以来的想象。我不太会选择主动和他人谈论丽江。也许是出于对故乡的爱,所以我不想让丽江成为一个旅游商店的挂件,更不希望自己的描述让对方在心中形成一种虚幻的丽江印象。
但是,还是有太多的现象让异乡人不正确地理解丽江。有一次,偶然看见《千里走单骑》的一张宣传剧照,上面是呼啦啦一群人在束河古镇石板路上陪着高仓健坐吃长街宴,此长街宴长达一百多米。宣传广告中说,此乃丽江“古已有之”的喜庆风俗。
这是我熟知的丽江既有的风俗?为何我一无所知?为了核实,我专门给友人打了个电话。听到我的疑问,电话那边同样也传来了疑惑的声音,并告诉我说,不但该影片里出现了长街宴的镜头,实际生活中,也开始有人专门做起了这种所谓“古已有之”的生意。
于是乎,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奈:硬把彝族和哈尼族的长街宴摆到丽江不说,还拉着丽江的父老陪演所谓的“古已有之”的玩意儿,这不能不让人顿足长叹。但即便如此,每次回乡,我总会看到那么几个见所未见、闻所未闻的“古老事物”陌生且无厘头地“蹦出来”。比如关门口的城墙,比如一夜间游满红尾鲤鱼的玉水河,比如电视剧《一米阳光》中那个丽江人从未听说过的传说……如此种种,不能不让人担忧丽江的明天。
众人对丽江的想象,给丽江带来的是重重的负累。那些想象剥夺了丽江人的真实生活,他们让丽江百姓成了演员,让丽江的日常生活转眼间变成了文化,让好山好水顷刻间变成了高尔夫球场和度假村,让玉龙大雪山成了滑雪场,让古城成了超市,甚至,那些想象会让族人原本方方正正的天地人生变得圆滑世故……每逢回乡探亲,我心总是会因这些所见所闻忐忑不安:一座巍巍古城,尽是游客和外地移民,而本地人却渐渐稀少,只剩下一些符号化的东巴文字和工艺品被象征性地留了下来,昭示着此城的过往和将来;节日才有的歌舞和篝火,成了每天例行的节目;曾经静谧而庄严的纳西古乐成了商店招徕顾客的广告,甚至成了“垃圾车”上的标志;泸沽湖畔原本纯朴善良的摩梭姑娘也不再那么矜持和羞涩,而是时刻准备着与游客上演“走婚”的闹剧;云杉坪已成为无数游客大呼小叫、策马驰骋的场所,曾经抚慰过无数殉情者灵魂的大片青草渐渐枯萎;古老的神话传说和东巴象形文字被随意杜撰和篡改,成为满足游客猎奇心理的工具……仿佛,这里是一个欢天喜地热闹非凡的丽江,但仔细聆听后,都是族人对原生态丽江的不舍和呼唤。
但不得不说的是,在诸多有关丽江的描述性文字中,还是有值得人品读的佳作。
半个世纪前,俄国人顾彼得写过一本书叫《被遗忘的王国》,写的就是丽江。在他的笔下,人们看到的是极美、抒情、优雅、真诚的丽江,那是我至今看过的关于丽江最好的著作。
在顾彼得的年代,丽江在有关文明世界的传说中,有一段是这样描述的:“丽江还是远不可及的天之涯,是一块被野蛮人所占据的不毛之地……在丽江街上行走是自找死,满街都是些腰系大刀短剑。青面獠牙的蛮人,他们随时会向你扑来!”现在看这样的描述,别人不知会作何感想,至少我是暗自高兴的。因为,虽然有狭隘的民族主义之嫌,但我们不得不诚然,正是被这种野蛮的景象惊吓到,在文明世界里,才没有他国大举入侵丽江的举动,丽江才得以在漫长而平静的文明夹缝中存活至今,丽江之民才能过他们自得而悠然的生活。
看今日丽江,会让人不由地想起俄国人顾彼得的感慨:“丽江很少为外界知道,是几乎被人遗忘了的中国南部古纳西王国……。”王国,这是西方文明世界最早对丽江发出的赞叹。无独有偶,在丽江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探险家约瑟夫·洛克也发出了这样的赞叹声。
丽江风化,讲究的是万物有灵。山水树木无不有情,而情义不是靠对自然无尽的索取和破坏来的,而是感怀、是敬畏、是爱、是谦卑,是有所为、有所不为后,得到的回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