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见李老师,感觉李老师仿似从旧页册上摘下来的一位文仕。如兰,如菊,淡雅清新。请教什么问题,如真如实的细细讲来,说到京剧了,单弦了,还信手拈来随兴演绎三两句,简则简,韵味无穷。与李老师对话,如同慢啜百年普洱,看一段被遗忘的时光像拉洋片似地在眼前缓缓展开,闭幕久久,仍是满目华采……
喝茶作为一种文化,在中国的历史很久,到唐代就有陆羽的《茶经》,这是奠定茶文化基础的经典。这之后谈茶的书也不少,近年来更多,近年是各种通俗的刊物,还有些通俗的传播,知识传播,印了很多方便携带的小册页,讲的中国茶的传统分类,以及品饮茶的硬件软件:一是茶;二是水;三是茶具。随着时代的变化现在这三项已经与古代的标准很不同了。特别是水,说起喝茶用水,历史上茶道用水是很讲究的,分上中下三等,第一是泉水,第二是流水江湖河,第三是井水。自来水古代根本就没有,江水也不是所有的江水都能沏茶,得分哪一段的水,河也不是每一条河都能用,特别是现在的河,那水还不如自来水呢。所以再谈用水的讲究没有现实意义。今天我谈北京的喝茶,老北京的惯例是老少咸宜都喝茶,早晨喝茶,叫早茶,这早茶与广东的不一样,那早茶是早点,北京的早茶功在清胃,就是早起生了火炉子先喝茶;中午饭后喝茶,助消化;晚上也喝茶。一天早中晚都喝茶。那时候小孩都喝茶。北京人喝茶与外地的不同在于北京人习惯喝茉莉花茶,所谓茉莉花茶就是茉莉花掺进茶中,小叶儿,北京讲“小叶加花”。加花一般都加茉莉花,其实茉莉花茶制茶过程就已经掺进茉莉干花了。
北京人习惯在泡茶的时候自己加入鲜的茉莉花,所以北京人养茉莉的特别多,看花、闻香、品茶用。茶叶店除了卖茶叶以外,也单有一个高玻璃瓶放鲜茉莉花,北京人买茶叶也单买些茉莉花。北京人喝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,根据他的嗜好、经济条件不同,茉莉花茶有好多档次。喝茶的人“口”很高,一喝就知道什么价钱的,特别高档的茶,现在说小包装——单有瓶子装小包装,看戏、洗澡、会朋友都单买茶。更讲究一点的人身上都带茶,腰里带着茶叶盒,不是茶叶桶,既不是方的也不是圆的,而成瓦片形,手指头厚,里头装少量的茶。瓦片形一是穿长衫方便装在兜里头,看戏、会朋友、吃饭,拿出来沏自己的茶,所以那时候一到什么地方,茶房会过来问:“先生您带茶没有?”表示对您的尊敬,如果没有带茶,他就给您安排,都是小包的茶叶,沏完了把包茶叶的纸叠起来,叠成个桶儿套在茶壶嘴上,表示这包茶叶是给您沏的,表示一种诚信。
一般老北京的住家儿,房子都是两室一厅,过去叫一明两暗,一进门是厅,左右是居室,厅里当中间的桌子上总是摆着茶盘,茶盘里有一个茶壶四扣碗,每天这个家里的一家之主——老太太的日课,作为一种家庭的劳动,也是一种消遣,把碗洗了,烧开水沏茶。北京与外地不同,烧水单有一种工具叫“水氽儿”,形状像现在易拉罐,比易拉罐细小而长,实际是白口铁焊的。把这“水氽儿”倒上水搁在火里,很快就开了,水开得了,就拎过来把这茶给沏上,给家里人倒上。倒茶、沏茶时都讲究“酒满茶半”,敬人。沏茶时先往壶里倒一半水,把盖盖上,这叫焖茶,不光是烫熟,这是北京人喝茶的习惯。北京除了在家里喝茶之外,看戏也喝茶,洗澡也喝茶。平时是饭后喝茶,还有来客人要敬茶。两家儿女订亲的时候叫下茶订儿,就是预约这家姑娘做我家媳妇,下茶订儿以喝茶为主,不吃饭。看戏时喝茶,早期戏园子不叫戏园子叫茶楼,看戏主要是喝茶,听戏两人对面坐着,座儿不是正对着舞台,而是竖排,一排一排的,两人对面坐着听戏,这叫“听戏”。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初,才改成横排。茶馆不包括曲艺厅,直到四十年代末都没有女客,全是男的,这是中国社会的一个特点,也是曲艺和茶发展的一个阶段。所以到茶馆来的茶客都有三闲:心闲、人闲、钱闲。这其中包括不同阶层的人,文人雅士,大众阶层各行各业都有。
北京的茶馆跟外地不一样,成都、重庆、武汉等地,茶馆特别多,里面有做小买卖的、也有看相的、说评书的,但唯独北京茶馆形式最多,最齐全。在北京,喝茶不仅是解渴,更是一种文艺娱乐形式了。说是有六大茶馆,实际不止六种,大茶馆、清茶馆、书茶馆、二荤铺、野茶摊各有各的功能,各有各的演艺品种。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“大茶馆”,就像老舍先生笔下的话剧《茶馆》,这种茶馆多半开在繁华街道上,都是一个院子,茶馆是四合院,四面都是喝茶的地方,一进门的散座坐着一般的茶客,里间是雅座。茶客们有自带茶叶的,也有在店家现买茶的。一般都喝花茶,有时夏天也喝西湖龙井,这是为了换换口味,显示品位,平常还是喝花茶。
与曲艺有关的书茶馆,最早还是出现在北方的,南方的书茶馆比北方晚大约二十年左右。书茶馆有说评书,有说朝代的,有说三国、六国志、东汉西汉、大五义小五义……每天说一段,就像是现在的系列剧似的。这样有一些常客每天都得来听,这样茶馆就有固定的收入,也是文化生活的一种。二十年代中期,我们小的时候,那时候书场馆有夜场,一入夜就点起水月灯笼,就是保险灯,带着个灯碗儿。说书的先生不另收费,而是跟茶馆劈账,茶馆进门也不收费,而是书讲到一个节骨眼了,打钱,使扣子拴马栓,有跳头。什么叫跳头,就是现在说的主持人,他问:“下面哪位捧场……”这叫打钱。说书的先生跟演员不一样,一部书要说两个月或三个月一轮,风雨无阻,每天结束的时候都得说“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…… 明日请早”,这是书茶馆。后来民间说唱开始有个艺术门类叫曲艺了,曲艺过去叫实验杂耍。曲艺本来是说唱编变,两文两武。说唱是文的编,变是武的,墩底的是京韵大鼓。出了一批优秀的艺人,在北方有张小轩,晚一点有刘宝强,还有相声,相声一完,在台下打鼓收钱,过去演出是没有报幕的,演员自己报幕,后期有铃,铃一响就上去了,最开始连铃都没有,头里开场得自报家门,第二个上场的要给头一个接上话儿,得肯定头里的演员:上台是什么大鼓?唱得是字正腔圆声音好听!这回换上学徒我来……不管你多大岁数,就是白云鹏上台也得自称学徒,都得这么说:给您换换耳音,唱段京韵大鼓,玩意俗中透俗,我当旧的唱出,让他们二位把丝弦弹拉起来,诸位赏下耳音,待学徒我至至诚诚的伺候您一段……这是自报的,每一场都得自报,这个角儿唱完了以后,他得在台上站着,翻番打完了他下场。只有最后一个上场的不一样,因为他是固定的戏份固定的钱,最后一个节目完了,大家起堂就走了,他不能站着等着打钱,所以他的钱是固定的。这个不成文的规约直到三十年代末还是这样,后来有说唱变变,那时候东城有凤凰厅,西城有西单琉璃社,是侯宝林先生在那驻场,这时候曲艺节目都挪到园子里面演了,演员都到剧场里面演,剧场里的座位不到200人,是小剧场的形式,这时的演出剧场也是茶社,喝茶的地儿,这就是茶与曲艺历史上的又一次变革了。到了这个时间,有的茶社也还打钱,前门外斜街就打钱,也点唱,尤其天桥点唱,点唱那时候撮活子,像在天桥那有坤书馆,全是女孩子在里面唱。这书茶馆就发展到曲艺茶馆了,等发展到曲艺社的时候,就卖茶座,就是买票子多少钱,其中包括茶钱也包括曲艺演出。
清茶馆跟书茶馆不一样,清茶馆里只卖茶,来的光喝茶,茶客有在这谈生意的,有找工作的,那叫“攒儿”;还有一种茶馆叫清音庄,清音庄茶馆当时有两个著名的一个叫青山居,在崇文门外小羊市口胡同里头,还有一个在西单商场二楼,叫桃李园,这都是清音庄。怎么叫清音庄呢,是唱戏的一种形式,光开锣不化妆也不表演,只唱戏,念出戏,比如唱《女起解》他念白一点都不能短,念白完全按舞台上的板,这叫清音庄,武戏怎么办,开打了起鼓,打都得打出来,这种清音庄有班底,统共五六个人,什么都会唱,但都是男的没有女的。来喝茶的人说我要消遣一段,那你得有一定水平不是随便就能唱的,像现在卡拉OK,说我要唱什么选段,他就安排了,安排配角往里一坐,锣鼓场一打完全按舞台的演出样儿,像在广播里听演出一样,一点都不能减,不选场,演全出的戏,这叫清音庄,光能听见声音没有形象。当时的清音庄,就是一个桌子代表舞台,两把椅子朝里,一般愿意唱就坐这,面朝里,为什么面朝里有两种说辞,一种说辞我是消遣,我不是伺候听戏的,高贵,另一种说辞是他不理那个账。清音庄也卖茶,茶馆有收入,所以茶馆有班底,锣鼓全有都是内行。生、旦、净、丑都有,你唱全戏他全能配起来,而且多半是内行支持的,内行也到这来,名气很大的也到这来,有一些很有名的演员,还不到二十岁,但辈份很高的,好些名演员都是他的学生,都在茶馆里坐着听戏。当年有个叫吴玉桓的演员,开始是在青山居清唱的,后来被人发现了才火起来。包括王遥青,当时是梅兰芳的老师。解放后很多青衣的演员都是他的学生,这都是通过茶馆起来的,这是鲜少人知的一段历史。
后记
后来采访结束时,与李老师闲聊单弦、岔曲,李老师极是欣赏清人的词意皆美,其中提到了著名的岔曲《风雨归舟》,李老师说:“开头便是‘卸职入深山,隐云峰,受享清闲’水墨画的意境,多美!结尾处‘一半鱼儿就在那炉水里煮,一半到在长街换酒钱’无牵无挂,多洒脱!”
回家认真下载了赵玉明老师表演的《风雨归舟》,听了不下二十遍,真是爱。嗓音的婉转,词句的优美自不必赘述,更重要的是,在听过十遍、二十遍之后,你仿佛瞬间看到了那个时代,看到了那时的茶馆和茶馆中的演唱者,观者,在那一瞬间,你理解了他们,也似乎就得到了某种认同与归属。于是这一个声音,这一个曲词和那些人,那些情境,好像变成了你自己的,而你自己也超越了时间,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