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灶,蹲在瓦屋一角,宽大、厚实、纯朴、温暖,一如我年迈的老母,总在不经意间,捂热我的胸口,撬动我的记忆。
土灶和土炕一样,忠诚、古老,屈居于偏房一隅。灰头土脸地卧在那里,土里土气,憨态可掬,像极了我至亲至爱的父老乡亲。一日三餐,主妇们总是围着它转,想着法儿准备全家的吃喝,把曾经苦焦的日子煎炸烹饪得有滋有味。
在乡下,盘砌土灶是一件大事,和村里过红黑白喜事一样重要。要知道,全家七八口人的饭食都要从土灶端上桌呢。盘砌土灶前,日子再不景气的人家,都要在大门口响上一挂鞭炮,再在堂屋支了桌子,摆上水果点心之类的贡品,祭拜灶神。家庭主妇跪在地上,口中念念有词,大意是求灶神保佑全家有吃有喝,平平安安。炮响了、神拜了,只听得男主人一声吆喝:“起灶啰!”请来的泥水匠才开始动工修建。
土灶是个演出场,出场的永远是母亲。别看是独角戏,母亲却演得极为认真。即便是道具缺东少西,母亲也总能变着花样,把每场戏演艺得近乎完美。每天鸡叫头遍,屋外还是黑漆漆一片,母亲就窸窸窣窣、蹑手蹑脚地穿衣下炕,在土灶前劈柴生火。火苗燃起,映红了母亲的脸膛,也照亮了半个屋子,炊烟也就袅袅地升起来了。除了做一家人的饭菜,母亲还要煮拌猪食,准备鸡、猫、狗的吃食,一边还要打扫屋子,擦洗桌柜和瓢盆碗盏。圈舍里的猪,早已听到了母亲忙碌的响动。“哼哼”的叫声就更欢更响,在圈里转着圈,拱着猪槽,专等母亲提了吃食来。母亲听了,全然不去理会,因为时间没到呢。到时间了,自然就会去伺候它们的!等这些忙得差不多了,天边露出了鱼肚白,我们就在饭香中被母亲叫醒。接着,一家家的大门都打开了。寂静了一夜的山村,顿时沸腾热闹起来。
我家的土灶呈半弧形,有3个灶膛,每个灶膛都连着风箱。风箱是父亲砍了门前自留地旁的泡桐做的,轻便又隔潮。做饭时,母亲坐在灶前,一手往灶膛里添柴禾,一手拉风箱,那“扑嗒,扑嗒”单调的声响,在我听来,却是天籁之音——那是风箱在唱歌呢!在风箱高一声、低一声的歌唱中,饭香就弥漫了整个屋舍,怎能不让人心动呢。有时,母亲在灶台上忙碌,我就学着她的样子,坐在灶下的木墩上添柴拉风箱。随着风杆的推进拉出,灶膛里的柴禾噼噼啪啪燃烧着。火苗忽明忽暗、忽高忽低,像绽放在山坡上的花,“舔”着锅底,也映得我心里暖烘烘的。
用土灶做饭,看似简单,实则大有讲究。最关键的是把握火候,把握火候的关键在于烧灶。煎炸煮炒都要以食材论,食材不同,添柴的缓急多少都有所区别,选用柴禾的软硬也要有所区别。如果是蒸馍,就要选取硬柴。这样,热气能充分升腾,蒸出的馍馍浑圆胀满,吃起来香味扑鼻,口舌生津。如果是烙馍,就要选取软柴。这样做的目的,是能随时控制火候,不至于把馍烙焦。同样是馍馍,一蒸一烙,却是大相径庭。有些菜,譬如豆角北瓜炖洋芋,就必须用不大不小的火,慢慢炖,不能急。还要一边炖,一边稍稍加水,这样做出的烩菜,香味说浓不浓、说淡不淡,常使人想到优雅的淡妆女子。我小时候也常常帮母亲烧火做饭,手忙脚乱是家常便饭。往往是一顿饭做下来,不是被烟火熏呛得泪流满面,就是被烟灰抹得乱七八糟。每当这个时候,母亲就笑我:“饭还没吃到嘴,却变成了小花猫!”
最让人向往的是,到了夏末秋初,田里的土豆挖了,鲜嫩的苞谷掰了,都可以埋进土灶红红的灰里去烧去烤。常常是,一顿饭做熟了,埋在红灰里的土豆也熟了;烤在灶边的苞谷棒子焦黄焦黄,吃在嘴里那个香啊,夜里做梦也在笑。
童年的时光,虽然清苦,但有了土灶的陪伴,人们的心里是温暖的、踏实的,庄户人家似乎也都能从艰难中挺过来。无数个黄昏,当我们一群屁孩疯够了玩累了,肚子“咕咕”泛响的时候,炊烟总能及时飘飘飘袅袅地从农舍升起。这个时候,我们知道,母亲又站在土灶前为我们准备晚饭了,或许是香喷喷的拌汤,或许是筋道道的面饼,抑或是宽展展的手工面片。无论是何等饭食,都吸引着我们向家的方向而去,心中便生发出丝丝的暖。
如今,土灶已逐渐被煤气和电所替代,土灶的身影也渐行渐远。即便是有,也是经过改造后的土灶,与传统的土灶也大相径庭,我们也似乎离乡村越来越远了。但无论世事如何变换,我们走得多急多远,乡村永远是我们的根;土灶,永远是我们心中难以割舍的图腾,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,照亮乡村,温暖我们的灵魂。
(作者单位:陕西省丹凤县供销合作社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