喝茶讲究茶道,讲究情趣,讲究品位,是近几年才真正走进中国人的生活辞典里的。静静地回顾一下,充其量也就是十五六年的光景。
我喜欢喝茶,也许肠胃让茶水反复洗过泡过,不管什么茶,每天必须饮几杯。不喝,五脏六腑就会有反应。为什么如此爱喝茶?因为平生爱喝两口儿(酒),一喝便出汗,北京话叫“走皮”,酒精在身体里随着水分从皮肤里出来遛弯儿,只好大量补充水。白开水没味儿,嗓子眼不答应,肠胃也有意见,只好请茶来伺候。老北京人认为烟、酒、茶是亲“哥儿仨”。这“哥儿仨”不分家,相生相克,相容相解。抽烟的人,必得喝酒,酒能解烟里的尼古丁,茶又能解酒,肚里的酒精让茶水一冲,走肾走皮,脏腑便平安无事了。“哥儿仨”缺一个,脏腑便会出毛病。当然这是民间的说法,并无科学依据,但老北京人认这个。
虽然老北京人喜欢喝茶,但却不懂茶道。用我朋友的说法,叫没品位。我理解所谓品位,至少包括泡茶的水和器皿,以及环境、心境。
不过,说老实话,那会儿北京人,不懂喝茶还有品位一说,因为当时的茶还很“金贵”(北京土语:稀缺、值钱的意思)。大约到上世纪70年代,北京人买好茶还要票呢,一般公职人员喝茶走的是“劳保”。品位?能喝上茶就已经算有品位了。
北京不产茶,茶都是从南方运到京城的。从明代起,京城经营茶的主要是三个地方的人:浙江、安徽、福建,由此形成了“三大行帮”,如“张一元”属徽帮(字号创始人是安徽人),“吴裕泰”属闽帮(字号创始人是福建人)。浙江以龙井赏心,福建以乌龙悦人,安徽则以毛峰抢眼。
这些都是茶中上品,但是却不对老北京人的口儿。北京人最爱喝的是茉莉花茶。老北京的茶叶铺都挂着“香片”的招牌,上等的花茶经过十几道茉莉花的窨制,香气扑鼻。
花茶除了能喝,讲究的老北京还用它来“沁口儿”。李渔《闲情偶寄》中有此描述:香茶沁口,“不过指大一片,重止毫厘,裂成数块,每于饭后及临睡时以少许润舌,则满吻皆香,多则味苦,而反成药气矣。”那会儿没有口香糖,嘴里有异味怎么办?嚼几片花茶,满口皆香,似乎比现在的口香糖还管用。记得我小时候,我姥姥还用花茶沁口儿呢。
自然,北京人也不能一概而论,有些在北京世居几代的南方人,虽然生活在京城,在喝茶上却很难随俗,依然保持着喝绿茶的习惯,他们认为喝绿茶才是正宗。
中国古人喝茶,讲究煎茶和烹茶,到了近代才改为泡茶(也有叫冲茶的),北京人则一概称为沏茶。泡与沏是有区别的。泡,是用不太烫的水慢慢泡着,泡出了茶色再喝,比如喝绿茶,就得用这个“泡”字。沏红茶或乌龙茶,则用开水。北京人喝的是花茶,通常是用滚开的水,沏出的花茶,茶香味儿会更浓。
过去,没有燃气灶,北京人家里烧水做饭用的是火炉子,各家各户都备有一个水氽儿,铁皮做的,底是尖的,上边有拳头大的口。客人来了,把水氽儿盛满水,放到炉眼里,几分钟水便烧开。然后用大把儿罐子(搪瓷的),抓把茶叶,用开水一冲,蹿出花茶香味,冒着热气儿,齐活儿,给您端上来,这就叫沏茶。还有更讲究的,往茶里抓把白糖,要的是有股子甜味儿。您要到北京人家里做客,进门之后,无一例外会享受到这种礼遇。
当然那会儿,北京人喝不起,也喝不到真正的花茶,那是专供或特供品。一般老百姓喝的是茶心或茶叶沫儿。所谓茶心和茶叶沫儿,就是把窨好的花茶挑出来,剩下的茶底子。因为用开水一浇,那些茶叶沫儿就会飘上来,所以北京人也叫它“满天星”。
上世纪70年代,我在工厂当工人,上班的头一件事是拎着暖瓶,到水房打开水。开水打来,给师傅的大把儿缸子里放把茶心或茶叶沫儿,然后用开水一冲,盖上盖儿闷着。师傅上班,头一件事是喝茶,因为北京人讲究:“早晨一杯茶,饭后一袋烟。”师傅如果缺了这口茶,一天心里都不舒坦。我呢,当然也跟师傅一样,先灌一肚子茶水,再去干活儿。这种喝茶的方法,只能说是解渴,别说品位,连品味都谈不上。
现在北京人喝茶的口儿已然变了,当进茶叶店不再为腰里的钱包不鼓而发愁,而为选择什么茶而踌躇的时候;当喝茶不是为了解渴,而是为了求得雅趣的时候;当喝茶的人比喝酒的人多了的时候,喝茶才有品位这一说,喝茶也才能找到唐代诗人卢仝所说的:“一碗喉吻润,二碗破孤闷,三碗搜枯肠,惟有文字五千卷,四碗发轻汗,平生不平事,尽向毛孔散,五碗股骨清,六碗通仙灵,七碗吃不得也,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”的那种感觉。
如今,花茶已不再是北京人的“专利”,您如果再到北京人家里做客,主人给您沏茶时,肯定先问您喝什么茶?花茶、绿茶、红茶?龙井、毛尖、铁观音?水氽儿和大把儿缸子早已成了“文物”,茶具变成了茶海、紫砂、精致的玻璃杯。
看北京人喝什么茶,只须到茶叶店看看经营的都是什么品种,便一清二楚了。就连张一元、吴裕泰这样的老字号,都以经营绿茶、红茶、铁观音为主了。喝花茶的多是地道的老北京,他们依然认老祖宗留下来的茉莉花茶,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口儿。不过,喝花茶时,大把儿缸子换成了盖碗,要知道盖碗在老北京只有皇上、王爷和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用。
当然,北京人喝茶不光认茶,认茶具,也开始认水了。用什么水来沏茶,成了北京人的上心的事儿。老人们宁愿坐半天公共汽车,去西山的老泉汲水,背着回家,也不愿直接用自来水沏茶。讲究点儿的北京人则直接奔茶馆,坐半天,享受那个“闲”字,去抵“十年的尘梦”。这也促使北京的茶馆业有了大的发展。难怪我的朋友会有喝茶的“品位”之说。
有时手捧香茶,静心一想,北京人喝茶,到现在才喝出味儿来。开门七件事,茶事小吗?不小,难道它不是社会变迁的缩影吗?
(作者系北京晚报资深记者、著名京味作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