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方走上了科学与民主的道路,我们中国人为什么就没有走上同一条科学与民主的道路上去,其故究竟何在?梁漱溟认为,中国之所以没有走上科学与民主的路途,主要是因为中国文化之根本路向,是与西方的不同。如果说西方文化走的是第一路向的话,那么中国传统文化走的却是第二条路向。路向不同,结果也就不同。
因此与西方文化相比,中国文化的面目就是:
第一项,西方物质生活方面的征服自然,中国是没有的。
第二项,西方化学术思想方面的科学方法,中国是没有的。
梁认为,东西文化的差别,处处都表现了科学与手艺的对待。西方对待事物总是要求一个客观共识的确实知识,这就是科学精神,东方文化则全然蔑视客观规矩,而专要崇尚天才的,便是艺术的精神。大约在西方便是艺术也是科学化,而在东方便是科学也是艺术化。西方方法是检查、实验、分析,即科学的方法。东方的方法则是猜想、直觉, 即艺术的方法。科学总是变更现状的看,试换个样子看,了解分析地看,艺术总是不变现状地看,囫囵吞枣地看,整个儿地看,通过科学方法得到的是知识,艺术的方法只不过是一时主观意见而已。所以,东方是有玄学,而无科学,西方是有科学而无玄学。总之,西方文化表现了科学的精神,而东方则无科学的方法、科学的精神。
第三项,西方化社会生活方面的“德谟克拉西”,中国是没有的。
梁认为,在西方大家做主,在中国则一人做主,在中国是一个人拿主意,并拿无制限的主意。大家伙都听他的话,并要绝对地听话。而在西方,是大家伙同拿主意,只拿有制限的主意,大家伙同要听话,只听这有制限的话。
在西方,个个人一般大小,全没个尊卑上下之分,但在中国则不一样,几千年来维持中国社会安宁的就是尊卑大小四个字。中国的办法是拿主意的、听话的,全然分开两事,而西方则拿主意的都是听话的,听话的都是拿主意的。所以中国“治人者”与“治于人者”划分为两个阶级,这样就有了尊卑。西方一个个人通是“治人者”,也通是“治于人者”,无所谓尊卑上下而平等一般,严尊卑与尚平等是中西间两异的精神。
尊卑是个名分,而以权利不平等为其内容。在中国,拿主意者与听话者划分为两个阶级,一边有无限的权,一边无限的没权。所以在中国: 第一层便是有权、无权打成两截;第二层便是有权的无限有权,无权的无限无权。 而在西方:第一层便是公众的事大家都有参与做主的权;第二层便是个人的事大家都无过问的权。 于是放弃人权与爱自由又为中西间两异的一端了。
关于人的观念,中国人不当他是一个立身天地的人,“他们本不是一个‘人’,原是皇帝所有的东西,他们是没有‘自己’的,必要有了‘人’的观念,必要有了‘自己’的观念,才有所谓‘自由’,而西方便是有了这个观念的,所以他要求自由,得到自由。”梁把这种倾向叫做“人的个性伸展”。西方人不单有人的个性伸展一面,还有人的社会性发达一面。个性和社会性要同时发展,以“个性伸展社会性发达”这八个字来概括“德谟克拉西”。
由于西方人着重社会性发达,所以他们极重对于社会的道德,即公德。而中国人差不多不讲,所讲的都是这人对那人的道德,这是私德。又中国人以服从事奉一个人为道德。而西方人不这样,而君主竟可不要,只有对多数人的服从,没有对某个人的服从。
总之,从上述四个方面讲,中国都不如西方人。
但是,梁认为,中国所以不如西方人是因为中国从未走上西方的第一路向,而是走第二路向,所以中国文化的成就在其第二路向方面。这种成就是:
第一, 形而上学的调和主义。
梁认为,中国文化的核心是孔孟儒学,就这个意义上说,亦可称之为儒家文化。中国文化持调和持中的态度,当然不能有征服自然的魄力,所以没有科学。对于权威容忍礼让,不作奋斗以求解放,所以没有“德谟克拉西”。但是中国形而上学即玄学却发展到了一定的高度。中国形而上学的中心思想就是调和,“其大意以为宇宙间实没有那绝对的、单的、极端的、一偏的、不调和的事物;如果有这些东西,也一定是隐而不现的。凡是现出来的东西都是相对、双、中庸、平衡、调和。一切的存在,都是如此。”
第二, 儒家的直觉主义精神
梁认为,中国文化的另一特征就是儒家的直觉主义。中国的人生态度就是一切都不认定,一切都听任直觉。梁认为,孔子所谓仁就是敏锐的直觉,“儒家完全要听凭直觉,所以唯一重要的就在直觉敏锐明利;而唯一怕的就在直觉迟钝麻痹。所有的恶,有由于直觉麻痹,更无别的原故。”人类所有一切美德都是出自这个直觉,直觉敏锐的人要求平衡与调和,只不过是“顺着自然流行求中的法则走而已。”然而,梁认为,一任直觉走下去,就易出现偏差,最好有一个回省,不过回省时仍不外要诉之那附于理智上的直觉,这样便可以有一个救济。
从物质生活上看,中国人很少有向前的要求,一般即是安分知足,享受眼前一点点生活,所以物质生活始终是简单朴素,没有什么发明创造,物质文明不发达,乃至时受自然界压迫。但这都是中国“莫大之大幸”。因为从此种文化态度出发,就不会产生西洋近世的经济状况,西洋近百年的经济发展,表面富丽,但骨子里的痛苦却十分深重。中国人一切起居享用都不如西洋人,而中国人在物质上所享受的幸福,实在倒比西洋人多。盖我们的幸福乐趣,在我们能享受的一面,而不在所享受的东西上──穿锦绣的未必便愉快,穿破布的或许很乐;中国人以其与自然融洽游乐的态度,有一点就享受一点,而西洋人风驰电掣的向前追求,以致精神沦丧苦闷,所得虽多,实在未曾从容享受。
从社会生活方面看,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始终没有改革,礼教依然发挥作用。人的个性和社会性都不发达,但从另一个角度讲,也有其胜过西洋之处:西洋人讲有我,彼此界限很清,开口就是权利义务、法律等。谁同谁都要算帐,父子夫妻之间也都如此。这样的生活实在不合理,实在太苦。西洋人用理智,中国人要用直觉,西洋人有我,中国人无我。所以父子夫妻间不计较,甚至屈己以从人,不分人我,处处尚情而无我,所以中国文化是世界上最优的文化。由于我们过早地走上了第二路向,所以我们现在没有科学与民主,所以不得已必须回过头来补课,把第一路向走一遍。但梁漱溟坚定地认为,在不远的将来,人类都得走上中国所走的路向。具体说就是,在解决了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之后,人类就得着力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了。
(摘自凤凰网读书频道,原文有删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