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未见其人，先闻其声”，古小说里的有趣情境，这一回，让我撞了个满怀。只不过人家道的是贾府里火辣熙凤，而我遭遇的是独立特行的水，一条站起来的河。

　　这便是黄果树瀑布了。

　　参加《中华合作时报》2010全国新闻宣传研讨会，主办方组织与会人员游览黄果树瀑布。那天，身心尚在草木葳蕤的盆景公园内流连，听觉就被前方由弱而强、由柔而劲的轰鸣声牵引去了。这响声，像涌潮又似是而非，涌潮有着极其短暂的起伏性；如滚雷又独异其韵，滚雷有着虎头蛇尾的情绪化。再听听黄果树瀑布击腾而起的轰鸣声，连绵，刚韧，浑厚，磅礴，这哪是一群清柔之水在合唱，分明是夜郎古国将士阵列擂响了鼙鼓。

　　在它对面的山道上，一颗颗的心，蹜蹜而行。透过枝蔓间的缝隙，我寻寻觅觅、上下求索，恨不能一抵其下、一当其境的心情堪比昔年的徐霞客。不一会，水声訇然大作，天地突然间旷达如敞，数道青峰拥着一款巨幅银帛，隔着一泓绿潭，赫然夺目。山风飘送飞溅开来的雾汽，像是巨瀑隔着犀牛潭迎迓游人、打着招呼，又似浅浅地沏茶、轻轻地洗脸。未等定神的刹那，已被夺去魂魄，我的视界、心灵一下子直飞而去。我不能不停下脚步。

　　水也能以这样的情态现身？

　　我见惯了平原上的水，它们的静与缓，有着闺阁气息，有着欲说还休的况味，即便潺潺而流，也是一阕《好一朵茉莉花》，抑或《拔根芦柴花》。而眼前的黔之水，让人恍如隔世。大山父亲一般扶直它的腰板，让它顶天立地站起来，让它大音镗达地说唱，让它轰轰烈烈行事做人。这是水界的儿男！

　　都说水近女、至柔、质弱，倘若不曾见过黄果树瀑布的风姿、风采，这样的见解与误读也情有可宥。此时此地，我对世上的水，有了更新、更深的认知，对眼前站着的水就多了一份兴致和敬重。

　　其实黄果树瀑布不只是肉身的站立，站立起的还有它的精神、境界和品性。不是么？因地势高下，落差成就了它的气象、气慨和气度。水有落差，却不显晦、不生怨、不露丑，明知断途在前，上水无畏无葸，一路奔腾纵歌，至无路之境，纵身一跃，完成生命的华丽转身；下水成潭，盈盈且汤汤，举着飞雪崩玉，朗声唱和，而不是视同陌路、决绝而去。由水及人，静观俗世，譬如我，当地位、处境、财富诸多方面，与顺达时的自身比，与显达了的他人比，一俟落差，心情、心理、心态无可遏制地发生微妙变化。甚为愧怍，甚为汗颜。

　　水胜于人，何只其境、其理止也。黄果树瀑布卓然立身，不单以一面示人。赏看它，可上俯、下仰，可侧观、旁对，可正照、背视，可亭读、坐阅，可响赞、默念，还有四季之别、晴雨之分，不同位置，不同角度，不同时境，不同眼目，自然是千姿百媚、风情万种。回到俗世，我们平素看人阅事，有时难免一叶障目、以偏概全、乱下断章。眼前可谓是立水成师，指教游人无数了。

　　更有意思的是，我们何曾有过在水的后面读水、悟水的经历和机会！游看黄果树瀑布，水帘洞是绕不过去的。进得洞内，我们就来到瀑布的背后，通过洞窗、洞厅、洞罅，抚摸它的肌肤，谛听它的心律，感受它的鼻息，看它一绺绺的水丝、一根根的水桩、一匹匹水布、一卷卷水帘、一磅磅的水块；也就是说，我们最近距离看到了巨人铠甲、腰带，看到了天神的青丝和纤指。洞里潮湿森凉，不待停下，滴沥的水珠落在发间、滑入颈部，感觉微妙又不免神悚；通道蜿蜒，灯光昏黄，脚下不时打滑；因是喀斯特地质，头顶上和身子两旁山石嶙峋，稍不留神，就会有碰撞的遭受。同行的文友于是开起玩笑来，“无限风光的背后，都有着艰辛的付出啊！”出了洞外，将他的话玩味再三，倍感黄果树瀑布内涵丰厚，分明是一位世事洞明的哲者。

　　在瀑布的左侧，我回望对面的来路，原来是葱郁山腰上的一圈人工石径，其上衣色缤纷的人流络绎不绝，像是献给黄果树瀑布的花环，又像是著名瀑乡飞扬的美丽飘带。人看瀑，瀑也看人，相看两不厌，意趣在心底。我以为身边的瀑布，分明是深山丛中一只孔雀，遇美显美，遇艳逞艳，像人一样站起的它，同样有着人灵的审美观以及表现美好的情愫与才干。这就像对面山顶观瀑亭上游人拍照取景的镜灯，争相闪烁的光华，本就是献给祖国大好山河的赞美诗。

　　临归时，我频频回望。黄果树瀑布依旧站立，依旧高歌。此时的水已不再是刚才的水，它绵绵不断，接力传承，像流逝的时间之物化，像遽急的光阴之具象，像过隙白驹之醒示，更像岁月长歌之演说。

　　我不能将它带走的。我只能将它留在身后，留在记忆中。它高高地站着，站着；它是水，它又不再是水。它的站立，是一个群体的站立，一个王国的站立；它的站立，是一位思想者的站立，一位美神的站立；它的站立，过去、现在、将来都会见证它的永不倒下、永不枯萎和永不腐烂。它是云贵高原上一株液化的胡杨。

　　站立起来的水，让人仰望。